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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坡先生墓誌铭

国学诗词雏鹰计划:阅读此篇名篇《东坡先生墓誌铭》 来自:《作品》

苏辙

苏辙,字子由,一字同叔,晚号颍滨遗老,眉州眉山(今属四川)人,北宋文学家、诗人、宰相,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苏辙与父亲苏洵、兄长苏轼齐名,合称“三苏”。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,以散文著称,擅长政论和史论,苏轼称其散文“汪洋澹泊,有一唱三叹之声,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”。其诗力图追步苏轼,风格淳朴无华,文采少逊。苏辙亦善书,其书法潇洒自如,工整有序。著有《诗传》、《春秋传》、《栾城集》等行于世。
原文

予兄子瞻,谪居海南四年,春正月今天子即位,推恩海内,泽及鸟兽,夏六月,公被命渡海北归,明年舟至淮浙,秋七月被病卒于昆陵。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,其君子相与吊于家,讣闻四方,无贤愚皆咨嗟出涕,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。呜呼!斯文坠矣,后生安所复仰?公始病,以书属辙曰:“即死,葬我嵩山下,子为我铭。”辙执书哭曰:“小子忍铭吾兄!” 公讳轼,姓苏氏,字子瞻,一字和仲,世家眉山。曾大父讳杲,赠太子太保,妣宋氏追封昌国太夫人;大父讳序,赠太子大傅,妣史氏追封嘉国太大人;考讳洵,赠太子大师,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。公生十年,而先君宦学四方,太夫人亲授以书,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。太夫人尝读东汉史,至范滂传,慨然太息,公侍侧曰:“轼若为滂,夫人亦许之否乎?”太夫人曰:“汝能为滂,吾顾不能为滂母耶?”公亦奋厉有当世志。太夫人喜曰:“吾有子矣!”比冠,学通经史,属文日数千言。 嘉祐二年,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,疾时文之诡异,思有以救之。梅圣俞时与其事,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,文忠惊喜以为异人,欲以冠多士,疑曾子固所为-子固,文忠门下士也-乃寘公第二,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,殿试中乙科。以书谢诸公,文忠见之,以书语圣俞曰:“老夫当避此人,放出一头地!”士闻者始哗不厌,久乃信服。 丁太夫人忧。终丧,五年,授河南福昌主簿,文忠以直言荐之秘阁。试六论,旧不起草,以故文多不上;公始具草,文义粲然,时以为难。比答制策,复入三等,除大理评事,签书凤翔府判官。长吏意公文人,不以吏事责之,公尽心其职,老吏畏服。 关中自元昊叛命,人贫役重,歧下岁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,经砥柱之险,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。公偏问老校曰:“木筏之害本不至此,若河渭未涨,操筏者以时进止,可无重费也。患其乘河渭之暴,多方害之耳。”公即修衙规,使衙前得自择水工,筏行无虞,乃言于府,使得系籍,自是衙前之害减半。 治平二年,罢还判登闻鼓院。英宗在藩闻公名,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;宰相限以近例,欲召试秘阁。上曰:“未知其能否,故试;如苏轼,有不能耶!”宰相犹不可。及试二论,皆入三等,得直史馆。 丁先君忧。服除,时熙宁二年也,王介甫用事,多所建立,公与介甫议论素异,既还朝,寘之官告院。四年,介甫欲变更科举,上疑焉,使两制三馆议之,公议上,上悟曰:“吾固疑此,得苏轼议,意释然矣。”即日召见,问:“何以助朕?”公辞避,久之乃曰:“臣窃意陛下求治太急、听言太广、进人太锐,愿陞下安静以待物之来,然后应之。”上竦然听受,曰:“卿三言朕当详思之。”介甫之党皆不悦,命摄开封推官,意以多事困之,公决断精敏,声闻益远。会上元,有旨市浙灯,公密疏:“旧例无有,不宜以玩好示人。”即有旨罢。殿前初策进士,举子希合,争言祖宗法制非是,公为考官,退拟答以进,深中其病。自是,论事愈力,介甫愈恨。御史知杂事者,乃诬奏公过失,穷治无所得,公未尝以一言自辩,乞外任避之,通判杭州。 是时,四方行青苗、免役、市易,浙西兼行水利盐法。公于其间,常因法以便民,民赖以少安。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,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库,乘势骄横,至与铃辖亢礼,公使人谓之曰:“远夷慕化而来,理必恭顺,今乃尔暴恣,非汝导之,不至是也!不俊,当奏之。”押伴者惧,为之小戢。使者发币于官吏,书称甲子公,却之曰:“高丽于本朝称臣,而不禀正朔,吾安敢受!”使者亟易书称熙宁,然后受之,时以为得体。吏民畏爱,及罢去,犹谓之学士,而不言姓。 自杭徙知密州。时方行手实法,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,又使人得告其不实,司农寺又下诸路,不时施行者,以违制论。公谓提举常平官曰:“违制之坐,若自朝廷,谁敢不从?今出于司农,是擅造律也,若何?”使者惊曰:“公姑徐之。”未几,朝廷亦知手实之害,罢之,密人私以为幸。郡尝有盗,窃发而未获,安抚转运司忧之,遣一三班使臣领悍卒数千人入境捕之,卒凶暴恣行,以禁物诬民,入其家争鬬至杀人,畏罪惊散欲为乱,民诉之,公投其书不视,曰:“必不至此。”溃卒闻之少安。徐使人招出,戮之。 自密徙徐。是岁河决曹村,泛于梁山泊,溢于南清河,城南两山环绕,吕梁百步扼之汇于城下,涨不时泄,城将败。富民争出避水,公曰:“富民若出,民心动摇,吾谁与守?吾在,是水决不能败城!”驱使复入。公履屦杖,策亲入武卫营,呼其卒长,谓之曰:“河将害城,事急矣,虽禁军,宜为我尽力卒!”长呼曰:“太守犹不避涂潦,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!”执梃入火伍中,率其徒短衣徒跣,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,首起戏马台,尾属于城。堤成,水至堤下,害不及城,民心乃安。然雨日夜不止,河势益暴,城不沈者三板,公庐于城上,过家不入,使官吏分堵而守,卒完城以闻。复请调来岁夫,增筑故城,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。朝廷从之。讫事,诏褒之,徐人至今思焉。 徙知湖州,以表谢上。言事者擿其语以为谤,遣官逮赴御史狱。初公既补外,见事有不便于民者,不敢言、亦不敢默视也,缘诗人之义,托事以讽,庶几有补于国,言者从而媒孽之。上初薄其过,而浸润不止,至是不得已从其请。既付狱,必欲寘之死,锻链久之不决,上终怜之。促具狱,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。公幅巾芒屩,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,筑室于东坡,自号东坡居士。 五年,上有意复用,而言者沮之。上手札徙汝州,略曰:“苏轼黜居思咎,阅岁滋深。人材实难,不忍终弃。”未至,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,有田在常,愿得居之。书朝入,夕报可,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。会晏驾,不果复用。 至常,以哲宗即位,复朝奉郎,知登州。至登,召为礼部郎中。公旧善门下侍郎司马君实及知枢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,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,君实苦之,求助于公。公见子厚曰:“司马君实时望甚重,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,法正曰:‘靖之浮誉,播流四海,若不加礼,必以贱贤为累。’先主纳之,乃以靖为司徒。许靖且不可慢,况君实乎!”子厚以为然,君实赖以少安。既而朝廷缘先帝意欲用公,除起居舍人。公起于忧患,不欲骤履要地,力辞之,见宰相蔡持正,自言。持正曰:“公徊翔久矣,朝中无出公右者。”公固辞,持正曰:“今日谁当在公前者?”公曰:“昔林希同在馆中,年且长。”持正曰:“希固当先公耶?”卒不许,然希亦由此继补记注。元祐元年,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,即改赐银绯,二月迁中书舍人。 时君实方议改免役为差役。差役行于祖宗之世,法久多弊,编户充役,不习府官,吏虐使之,多以破产,而狭乡之民,或有不得休息者。先帝知其然,故为免役,使民以户高下出钱,而无执役之苦。行法者不循上意,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,民遂以病,若量出为入,毋多取于民,则足矣。君实为人忠信有馀而才智不足,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,欲一切以差役代之。方差官置局,公亦与其选,独以实告,而君实始不悦矣。尝见之政事堂,条陈不可,君实忿然。公曰:“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,公为谏官,争之甚力,魏公不乐,公亦不顾。轼昔闻公道其详,岂今日作相,不许轼尽言耶?”君实笑而止。公知言不用,乞补外,不许,君实始怒,有逐公意矣。会其病卒,乃已。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,皆希合以求进,恶公以直形己,争求公瑕疵,既不可得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,公自是不安于朝矣。 寻除翰林学士。二年,复除侍读,每进读至治乱盛衰邪正得失之际,未尝不反复开导,觊上有所觉悟。上虽恭默不言,闻公所论说,辄首肯喜之。三年,权知礼部贡举,会大雪苦寒,士坐庭中,噤不能言。公宽其禁约,使得尽其技。而巡铺内臣伺其坐起,过为凌辱,公以其伤动士心,亏损国体,奏之,有旨送内侍省挞而逐之,士皆悦服。尝侍上读祖宗宝训,因及时事,公历言今赏罚不明,善恶无所劝沮,又黄河势方西流而强之使东,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,帅臣揜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,每如此恐寖成衰乱之渐。当轴者恨之,公知不见容,乞外任。 四年,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。时谏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,作诗,借郝处俊事以讥剌时事,大臣议逐之岭南。公密疏言朝廷:“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,若深罪确则于大皇太后仁政为小累。”谓宜皇帝降敕置狱逮治,而太皇太后内出手诏赦之,则仁孝两得矣。宣仁后心善公言,而不能用。公出郊,未发,遣内侍赐龙茶、银合,用前执政恩例,所以慰劳甚厚。 及至杭,吏民习公旧政,不劳而治。岁适大旱,饥疫并作,公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,故米不翔贵;复得赐度僧牒百,易米以救饥者。明年方春,即减价粜常平米,民遂免大旱之苦。公又多作????粥药剂,遣吏挟医,分坊治病,活者甚众。公曰:“杭,水陆之会,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。”乃裒羡缗,得二千,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,以作病坊,稍畜钱粮以待之,至于今不废。是秋复大雨,太湖汎溢害稼。公度来岁必饥,复请于朝,乞免上供米半;又多乞度牒,以籴常平米,并义仓所有,皆以备来岁出粜。朝廷多从之,由是吴越之民复免流散。 杭本江海之地,水泉咸苦,居民稀少。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,民足于水,故井邑日富;及自居易复浚西湖,放水入运河,自河入田,所溉至干顷。然湖水多葑,自唐及钱氏,岁辄开治,故湖水足用;近岁废而不理,至是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馀丈,而水无几矣。运河失湖水之利,则取给于江潮,潮浑浊多淤,河行阛阓中,三年一淘,为市井大患,而六井亦几废。公始至,浚茅山盐桥二河,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、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,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,然后潮不入市;且以馀力复完六井,民稍获其利矣。公间至湖上,周视良久,曰:“今欲去葑田。葑田如云,将安所寘之?湖南北三十里,环河往来终日不达,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,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。吴人种菱,春辄芟除,不遗寸草,葑田若去,募人种菱收其利,以备修湖,则湖当不复湮塞。”乃取救荒之馀,得钱粮以贯石数者万;复请于朝,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。堤成,植芙蓉杨柳其上,望之如图画,杭人名之“苏公堤”。 杭僧有净源者,旧居海滨,与舶客交通牟利,舶至高丽,交誉之。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,因往拜焉,至是源死,其徒窃持其画像,附舶往告义天,亦使其徒附舶来祭,祭讫,乃言国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、太皇太后寿。公不纳而奏之曰:“高丽久不入贡,失赐予厚利,意欲来朝,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,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,礼意鲜薄盖可见矣。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,因而厚赐之,正堕其计。臣谓朝廷宜勿与知,而使州郡以理却之。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诱外夷,邀求厚利,为国生事,其渐不可长,宜痛加惩创。”朝廷皆从之。未几,高丽贡使果至,公按旧例使之,所至吴越七州实费二万四干馀缗,而民间之费不在,乃令诸郡量事裁损。比至,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扰之害。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,势如雷霆,而浮山峙于江中,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,涸洑激射,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。公议自浙江上流,地名石门,并山而东,凿为运河,引浙江及豁谷诸水二十馀里以达于江;又并山为岸,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,自浦北折抵小岭,凿岭六十五丈以达于岭东古河,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,以避浮山之险,人皆以为便。奏闻,有恶公成功者,会公罢归,使代者尽力排之,功以不成。公复言:“三吴之水潴为太湖,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,海日两潮,潮浊而江清,潮水尝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,随辄涤去,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。思昔苏州以东,公私船皆以篙行,无陆挽者;自庆历以来,松江大筑挽路,建长桥以扼塞江路,故今三吴多水。欲凿挽路为十桥,以迅江势。”亦不果用,人皆恨之。公二十年间再莅此州,有德于其人,家有画像,饮食必祝;又作生祠以报。 六年,召入为翰林承旨,复侍迩英。当轴者不乐,风御史攻公。公之自汝移常也,受命于宋,会神考晏驾,哭于宋。而南至扬州,常人为公买田。书至,公喜作诗,有闻好语之句,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,乞加深谴,然诗刻石有时日,朝廷知言者之妄,皆逐之。公惧,请外补,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。 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,吏不究本末,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,河不能胜则陈亦多水;至是又将凿邓艾沟,与颍河并,且凿黄堆,注之于淮,议者多欲从之。公适至,遣吏以水平准之,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,若凿黄堆,淮水顾流浸州境,决不可为。朝廷从之。郡有宿贼尹遇等数人,群党惊劫杀变主及捕盗吏兵者非一,朝廷以名捕不获,被杀者噤不敢言。公召汝阴尉李直方,谓之曰:“君能擒此,当力言于朝,乞行优赏;不获,亦以不职奏免君矣。”直方退,缉知群盗所在,分命弓手往捕其党,而躬往捕遇。直方有母年九十,母子泣别而行。手戟刺而获之,然小不应格,推赏不及,公为言于朝,请以年劳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,朝廷不从。其后吏部以公当迁,以符会考,公自谓已许直方,卒不报。 七年,徙扬州发运司。旧主东南漕法,听操舟者私载物货,征商不得留难,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为家。补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,救其所载,率无虞而速达。近岁不忍征商之小失,一切不许,故舟弊人困,多盗所载,以济饥寒,公私皆病。公奏乞复故,朝廷从之。 未越岁,以兵部尚书召还,兼侍读。是岁,亲视南郊,为卤簿使,导驾入大庙,有贵戚以其车从争道,不避仗卫,公于车中劾奏之,明日中,使传命申敕有司,严整仗卫。寻迁礼部,复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。高丽遣使请书于朝,朝廷以故事尽许之,公曰:“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,犹不肯予;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,其可予之乎?”不听。公临事必以正,不能俯仰随俗,乞守郡自效。八年以二学士知定州。 定久不治,军政尤弛,武卫卒骄惰不教,军校蚕食其廪赐,故不敢何问。公取其贪污甚者,配隶远恶,然后缮修营房,禁止饮博,军中衣食稍足,乃部勒以战法,众皆畏服。然诸校多不自安者,有卒史复以赃诉其长,公曰:“此事吾自治则可,汝若得告,军中乱矣!”亦决配之,众乃定。会春大阅,军礼久废,将吏不识上下之分。公命举旧典,元帅常服坐帐中,将吏戎服,奔走执事。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,耻之,称疾不出。公召书吏作奏将上,光祖震恐而出,讫事,无敢慢者。定人言:“自韩魏公去,不见此礼至今矣!”北戎久和,边兵不试,临事有不可用之忧,惟沿边弓箭社兵,与寇为邻,以战射自卫,犹号精锐。故相庞公守边,因其故俗,立队伍将校,出入赏罚缓急可使。岁久法弛,复为保甲所挠,渐不为用。公奏为免保甲,及两税折变科配,长吏以时训劳,不报,议者惜之。 时方例废旧人,公坐为中书舍人,日草责降官制,直书其罪,诬以谤讪,绍圣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,寻复降一官;未至,复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。公以侍从齿岭南编户,独以少子过自随。瘴疠所侵,蛮蜑所侮,胸中泊然无所蒂芥,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,疾苦者畀之药,殒毙者纳之竁。又率众为二桥,以济病涉者,惠人爱敬之。 居三年,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,四年,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。昌化非人所居,食饮不具,药石无有。初僦官屋以庇风雨,有司犹谓不可,则买地筑室,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,为屋三间。人不堪其忧,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。时从其父老游,亦无间也。 元符三年,大赦北还。初徙廉再徙永,已乃复朝奉郎,提举成都玉局观,居从其便。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,故官止于此。勋上轻车都尉,封武功县开国伯,食邑九百户。将居许,病暑暴下,中止于常。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,请老,以本官致仕,遂以不起。未终旬日,独以诸子侍侧曰:“吾生无恶,死必不坠,慎无哭泣。”以怛化问以后事,不答,湛然而逝,时七月丁亥也。公娶王氏,追封通义郡君;继室以其女弟,封同安郡君,亦先公而卒。子三人,长曰迈,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间县事;次曰迨、次曰过,皆承务郎。孙男六人:簟、符、箕、龠、荃、筹。明年闰六月癸酉,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。 公之于文,得之于天。少与辙皆师先君,初好贾谊、陆贽书,论古今治乱,不为空言;既而读庄子,喟然叹息曰:“吾昔有见于中,口未能言,今见庄子,得吾心矣!”乃出中庸论,其言微妙,皆古人所未喻。尝谓辙曰:“吾视今世学者,独子可与我上下!”其既而谪居于黄,杜门深居,驰骋翰墨,其文一变,如川之方至,而辙瞠然不能及矣。后读释氏书,深悟实相,参之孔老,博辩无碍,浩然不见其涯也。先君晚岁读易,玩其爻象,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,以观其词,皆迎刃而解。作易传,未完,疾革,命公述其志,公泣受命,卒以成书,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。复作论语说,时发孔氏之秘。最后居海南,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,多先儒所未达,既成三书,抚之曰:“今世要未能信,后有君子当知我矣。”至其遇事所为诗、骚、铭、记、书、檄、论、撰,率皆过人。有东坡集四十卷、后集二十卷、奏议十五卷、内制十卷、外制三卷。公诗本似李杜,晚喜陶渊明,追和之者几遍,凡四卷。幼而好书,老而不倦,自言不及晋人,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。平生笃于孝友,轻财好施。伯父太白早亡,子孙未立,杜氏姑卒未葬。先君没,有遗言。公既除丧,即以礼葬姑;及当可荫补,复以奏伯父之曾孙彭。其于人,见善称之如恐不及,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,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后,用此数困于世,然终不以为恨。孔子谓:“伯夷叔齐古之贤人,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!”公实有焉。 铭曰: 苏自栾城,西宅于眉,世有潜德,而人莫知。 猗与先君,名施四方,公幼师焉,其学以光。 出而从君,道直言忠,行险如夷,不谋其躬。 英祖擢之,神考试之,亦既知矣,而未克施。 晚侍哲皇,进以诗书,谁实间之,一斥而疏。 公心如玉,焚而不灰,不变生死,孰为去来。 古有微言,众说所蒙,手发其枢,恃此以终。 心之所涵,遇物则见,声融金石,光溢云汉。 耳目同是,举世毕知,欲造其渊,或眩以疑。 绝学不继,如已断弦,百世之后,岂无其贤。 我初从公,赖以有知,抚我则兄,诲我则师。 皆迁于南,而不同归,天实为之,莫知我哀!

翻译
释义/赏析
繁体原文
予兄子瞻,謫居海南四年,春正月今天子即位,推恩海內,澤及鳥獸,夏六月,公被命渡海北歸,明年舟至淮浙,秋七月被病卒於昆陵。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,其君子相與弔於家,訃聞四方,無賢愚皆咨嗟出涕,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。嗚呼!斯文墜矣,後生安所復仰?公始病,以書屬轍曰:「即死,葬我嵩山下,子爲我銘。」轍執書哭曰:「小子忍銘吾兄!」 公諱軾,姓蘇氏,字子瞻,一字和仲,世家眉山。曾大父諱杲,贈太子太保,妣宋氏追封昌國太夫人;大父諱序,贈太子大傅,妣史氏追封嘉國太大人;考諱洵,贈太子大師,妣程氏追封成國太夫人。公生十年,而先君宦學四方,太夫人親授以書,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。太夫人嘗讀東漢史,至范滂傳,慨然太息,公侍側曰:「軾若爲滂,夫人亦許之否乎?」太夫人曰:「汝能爲滂,吾顧不能爲滂母耶?」公亦奮厲有當世志。太夫人喜曰:「吾有子矣!」比冠,學通經史,屬文日數千言。 嘉祐二年,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,疾時文之詭異,思有以救之。梅聖俞時與其事,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,文忠驚喜以爲異人,欲以冠多士,疑曾子固所爲-子固,文忠門下士也-乃寘公第二,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,殿試中乙科。以書謝諸公,文忠見之,以書語聖俞曰:「老夫當避此人,放出一頭地!」士聞者始譁不厭,久乃信服。 丁太夫人憂。終喪,五年,授河南福昌主簿,文忠以直言薦之祕閣。試六論,舊不起草,以故文多不上;公始具草,文義粲然,時以爲難。比答制策,復入三等,除大理評事,簽書鳳翔府判官。長吏意公文人,不以吏事責之,公盡心其職,老吏畏服。 關中自元昊叛命,人貧役重,歧下歲以南山木栰自渭入河,經砥柱之險,衙前以破產者相繼也。公偏問老校曰:「木栰之害本不至此,若河渭未漲,操栰者以時進止,可無重費也。患其乘河渭之暴,多方害之耳。」公即修衙規,使衙前得自擇水工,栰行無虞,乃言於府,使得係籍,自是衙前之害減半。 治平二年,罷還判登聞鼓院。英宗在藩聞公名,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;宰相限以近例,欲召試祕閣。上曰:「未知其能否,故試;如蘇軾,有不能耶!」宰相猶不可。及試二論,皆入三等,得直史館。 丁先君憂。服除,時熙寧二年也,王介甫用事,多所建立,公與介甫議論素異,既還朝,寘之官告院。四年,介甫欲變更科舉,上疑焉,使兩制三館議之,公議上,上悟曰:「吾固疑此,得蘇軾議,意釋然矣。」即日召見,問:「何以助朕?」公辭避,久之乃曰:「臣竊意陛下求治太急、聽言太廣、進人太銳,願陞下安靜以待物之來,然後應之。」上竦然聽受,曰:「卿三言朕當詳思之。」介甫之黨皆不悅,命攝開封推官,意以多事困之,公決斷精敏,聲聞益遠。會上元,有旨市浙燈,公密疏:「舊例無有,不宜以玩好示人。」即有旨罷。殿前初策進士,舉子希合,爭言祖宗法制非是,公爲考官,退擬答以進,深中其病。自是,論事愈力,介甫愈恨。御史知雜事者,乃誣奏公過失,窮治無所得,公未嘗以一言自辯,乞外任避之,通判杭州。 是時,四方行青苗、免役、市易,浙西兼行水利鹽法。公於其間,常因法以便民,民賴以少安。高麗入貢使者凌蔑州郡,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庫,乘勢驕橫,至與鈴轄亢禮,公使人謂之曰:「遠夷慕化而來,理必恭順,今乃爾暴恣,非汝導之,不至是也!不俊,當奏之。」押伴者懼,爲之小戢。使者發幣於官吏,書稱甲子公,卻之曰:「高麗於本朝稱臣,而不稟正朔,吾安敢受!」使者亟易書稱熙寧,然後受之,時以爲得體。吏民畏愛,及罷去,猶謂之學士,而不言姓。 自杭徙知密州。時方行手實法,使民自疏財產以定戶等,又使人得告其不實,司農寺又下諸路,不時施行者,以違制論。公謂提舉常平官曰:「違制之坐,若自朝廷,誰敢不從?今出於司農,是擅造律也,若何?」使者驚曰:「公姑徐之。」未幾,朝廷亦知手實之害,罷之,密人私以爲幸。郡嘗有盜,竊發而未獲,安撫轉運司憂之,遣一三班使臣領悍卒數千人入境捕之,卒凶暴恣行,以禁物誣民,入其家爭鬬至殺人,畏罪驚散欲爲亂,民訴之,公投其書不視,曰:「必不至此。」潰卒聞之少安。徐使人招出,戮之。 自密徙徐。是歲河決曹村,泛於梁山泊,溢於南清河,城南兩山環繞,呂梁百步扼之滙於城下,漲不時洩,城將敗。富民爭出避水,公曰:「富民若出,民心動搖,吾誰與守?吾在,是水決不能敗城!」驅使復入。公履屨杖,策親入武衛營,呼其卒長,謂之曰:「河將害城,事急矣,雖禁軍,宜爲我盡力卒!」長呼曰:「太守猶不避塗潦,吾儕小人效命之秋也!」執梃入火伍中,率其徒短衣徒跣,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,首起戲馬臺,尾屬於城。堤成,水至堤下,害不及城,民心乃安。然雨日夜不止,河勢益暴,城不沈者三板,公廬於城上,過家不入,使官吏分堵而守,卒完城以聞。復請調來歲夫,增築故城,爲木岸以虞水之再至。朝廷從之。訖事,詔褒之,徐人至今思焉。 徙知湖州,以表謝上。言事者擿其語以爲謗,遣官逮赴御史獄。初公既補外,見事有不便於民者,不敢言、亦不敢默視也,緣詩人之義,託事以諷,庶幾有補於國,言者從而媒孽之。上初薄其過,而浸潤不止,至是不得已從其請。既付獄,必欲寘之死,鍛鍊久之不決,上終憐之。促具獄,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。公幅巾芒屩,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,築室於東坡,自號東坡居士。 五年,上有意復用,而言者沮之。上手札徙汝州,略曰:「蘇軾黜居思咎,閱歲滋深。人材實難,不忍終棄。」未至,上書自言有飢寒之憂,有田在常,願得居之。書朝入,夕報可,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。會晏駕,不果復用。 至常,以哲宗即位,復朝奉郎,知登州。至登,召爲禮部郎中。公舊善門下侍郎司馬君實及知樞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,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,君實苦之,求助於公。公見子厚曰:「司馬君實時望甚重,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,法正曰:『靖之浮譽,播流四海,若不加禮,必以賤賢爲累。』先主納之,乃以靖爲司徒。許靖且不可慢,況君實乎!」子厚以爲然,君實賴以少安。既而朝廷緣先帝意欲用公,除起居舍人。公起於憂患,不欲驟履要地,力辭之,見宰相蔡持正,自言。持正曰:「公徊翔久矣,朝中無出公右者。」公固辭,持正曰:「今日誰當在公前者?」公曰:「昔林希同在館中,年且長。」持正曰:「希固當先公耶?」卒不許,然希亦由此繼補記注。元祐元年,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,即改賜銀緋,二月遷中書舍人。 時君實方議改免役爲差役。差役行於祖宗之世,法久多弊,編戶充役,不習府官,吏虐使之,多以破產,而狹鄉之民,或有不得休息者。先帝知其然,故爲免役,使民以戶高下出錢,而無執役之苦。行法者不循上意,於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,民遂以病,若量出爲入,毋多取於民,則足矣。君實爲人忠信有餘而才智不足,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,欲一切以差役代之。方差官置局,公亦與其選,獨以實告,而君實始不悅矣。嘗見之政事堂,條陳不可,君實忿然。公曰:「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,公爲諫官,爭之甚力,魏公不樂,公亦不顧。軾昔聞公道其詳,豈今日作相,不許軾盡言耶?」君實笑而止。公知言不用,乞補外,不許,君實始怒,有逐公意矣。會其病卒,乃已。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,皆希合以求進,惡公以直形己,爭求公瑕疵,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,公自是不安於朝矣。 尋除翰林學士。二年,復除侍讀,每進讀至治亂盛衰邪正得失之際,未嘗不反覆開導,覬上有所覺悟。上雖恭默不言,聞公所論說,輒首肯喜之。三年,權知禮部貢舉,會大雪苦寒,士坐庭中,噤不能言。公寬其禁約,使得盡其技。而巡鋪內臣伺其坐起,過爲凌辱,公以其傷動士心,虧損國體,奏之,有旨送內侍省撻而逐之,士皆悅服。嘗侍上讀祖宗寶訓,因及時事,公歷言今賞罰不明,善惡無所勸沮,又黃河勢方西流而強之使東,夏人寇鎮戎殺掠幾萬人,帥臣揜蔽不以聞朝廷亦不問事,每如此恐寖成衰亂之漸。當軸者恨之,公知不見容,乞外任。 四年,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。時諫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,作詩,借郝處俊事以譏剌時事,大臣議逐之嶺南。公密疏言朝廷:「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爲不足,若深罪確則於大皇太后仁政爲小累。」謂宜皇帝降敕置獄逮治,而太皇太后內出手詔赦之,則仁孝兩得矣。宣仁后心善公言,而不能用。公出郊,未發,遣內侍賜龍茶、銀合,用前執政恩例,所以慰勞甚厚。 及至杭,吏民習公舊政,不勞而治。歲適大旱,飢疫並作,公請於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,故米不翔貴;復得賜度僧牒百,易米以救飢者。明年方春,即減價糶常平米,民遂免大旱之苦。公又多作饘粥藥劑,遣吏挾醫,分坊治病,活者甚眾。公曰:「杭,水陸之會,因疫病死比他處常多。」乃裒羨緡,得二千,復發私橐得黃金五十兩,以作病坊,稍畜錢糧以待之,至於今不廢。是秋復大雨,太湖汎溢害稼。公度來歲必飢,復請於朝,乞免上供米半;又多乞度牒,以糴常平米,並義倉所有,皆以備來歲出糶。朝廷多從之,由是吳越之民復免流散。 杭本江海之地,水泉鹹苦,居民稀少。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,民足於水,故井邑日富;及自居易復浚西湖,放水入運河,自河入田,所溉至干頃。然湖水多葑,自唐及錢氏,歲輒開治,故湖水足用;近歲廢而不理,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餘丈,而水無幾矣。運河失湖水之利,則取給於江潮,潮渾濁多淤,河行闤闠中,三年一淘,爲市井大患,而六井亦幾廢。公始至,浚茅山鹽橋二河,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、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,復造堰閘以爲湖水畜洩之限,然後潮不入市;且以餘力復完六井,民稍獲其利矣。公間至湖上,周視良久,曰:「今欲去葑田。葑田如雲,將安所寘之?湖南北三十里,環河往來終日不達,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爲長堤以通南北,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。吳人種菱,春輒芟除,不遺寸草,葑田若去,募人種菱收其利,以備修湖,則湖當不復湮塞。」乃取救荒之餘,得錢糧以貫石數者萬;復請於朝,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。堤成,植芙蓉楊柳其上,望之如圖畫,杭人名之「蘇公堤」。 杭僧有淨源者,舊居海濱,與舶客交通牟利,舶至高麗,交譽之。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,因往拜焉,至是源死,其徒竊持其畫像,附舶往告義天,亦使其徒附舶來祭,祭訖,乃言國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、太皇太后壽。公不納而奏之曰:「高麗久不入貢,失賜予厚利,意欲來朝,以未測朝廷所以待之薄厚,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,禮意尠薄蓋可見矣。若受而不答則遠夷或以怨怒,因而厚賜之,正墮其計。臣謂朝廷宜勿與知,而使州郡以理卻之。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誘外夷,邀求厚利,爲國生事,其漸不可長,宜痛加懲創。」朝廷皆從之。未幾,高麗貢使果至,公按舊例使之,所至吳越七州實費二萬四干餘緡,而民間之費不在,乃令諸郡量事裁損。比至,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擾之害。 浙江潮自海門東來,勢如雷霆,而浮山峙於江中,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,涸洑激射,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。公議自浙江上流,地名石門,並山而東,鑿爲運河,引浙江及豁谷諸水二十餘里以達於江;又並山爲岸,不能十里以達於龍山之大慈浦,自浦北折抵小嶺,鑿嶺六十五丈以達於嶺東古河,浚古河數里以達於龍山運河,以避浮山之險,人皆以爲便。奏聞,有惡公成功者,會公罷歸,使代者盡力排之,功以不成。公復言:「三吳之水瀦爲太湖,太湖之水溢爲松江以入海,海日兩潮,潮濁而江清,潮水嘗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,隨輒滌去,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。思昔蘇州以東,公私船皆以篙行,無陸挽者;自慶曆以來,松江大築挽路,建長橋以扼塞江路,故今三吳多水。欲鑿挽路爲十橋,以迅江勢。」亦不果用,人皆恨之。公二十年間再蒞此州,有德於其人,家有畫像,飲食必祝;又作生祠以報。 六年,召入爲翰林承旨,復侍邇英。當軸者不樂,風御史攻公。公之自汝移常也,受命於宋,會神考晏駕,哭於宋。而南至揚州,常人爲公買田。書至,公喜作詩,有聞好語之句,言者妄謂公聞諱而喜,乞加深譴,然詩刻石有時日,朝廷知言者之妄,皆逐之。公懼,請外補,乃以龍圖閣學士守潁。 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,吏不究本末,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,河不能勝則陳亦多水;至是又將鑿鄧艾溝,與潁河並,且鑿黃堆,注之於淮,議者多欲從之。公適至,遣吏以水平準之,淮之漲水高於新溝幾一丈,若鑿黃堆,淮水顧流浸州境,決不可爲。朝廷從之。郡有宿賊尹遇等數人,羣黨驚劫殺變主及捕盜吏兵者非一,朝廷以名捕不獲,被殺者噤不敢言。公召汝陰尉李直方,謂之曰:「君能擒此,當力言於朝,乞行優賞;不獲,亦以不職奏免君矣。」直方退,緝知羣盜所在,分命弓手往捕其黨,而躬往捕遇。直方有母年九十,母子泣別而行。手戟刺而獲之,然小不應格,推賞不及,公爲言於朝,請以年勞改朝散郎階爲直方賞,朝廷不從。其後吏部以公當遷,以符會考,公自謂已許直方,卒不報。 七年,徙揚州發運司。舊主東南漕法,聽操舟者私載物貨,征商不得留難,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爲家。補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,救其所載,率無虞而速達。近歲不忍征商之小失,一切不許,故舟弊人困,多盜所載,以濟飢寒,公私皆病。公奏乞復故,朝廷從之。 未越歲,以兵部尚書召還,兼侍讀。是歲,親視南郊,爲鹵簿使,導駕入大廟,有貴戚以其車從爭道,不避仗衛,公於車中劾奏之,明日中,使傳命申敕有司,嚴整仗衛。尋遷禮部,復兼端明殿翰林侍讀二學士。高麗遣使請書於朝,朝廷以故事盡許之,公曰:「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,猶不肯予;今高麗所請有甚於此,其可予之乎?」不聽。公臨事必以正,不能俯仰隨俗,乞守郡自効。八年以二學士知定州。 定久不治,軍政尤弛,武衛卒驕惰不教,軍校蠶食其廩賜,故不敢何問。公取其貪污甚者,配隸遠惡,然後繕修營房,禁止飲博,軍中衣食稍足,乃部勒以戰法,眾皆畏服。然諸校多不自安者,有卒史復以贓訴其長,公曰:「此事吾自治則可,汝若得告,軍中亂矣!」亦決配之,眾乃定。會春大閱,軍禮久廢,將吏不識上下之分。公命舉舊典,元帥常服坐帳中,將吏戎服,奔走執事。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,恥之,稱疾不出。公召書吏作奏將上,光祖震恐而出,訖事,無敢慢者。定人言:「自韓魏公去,不見此禮至今矣!」北戎久和,邊兵不試,臨事有不可用之憂,惟沿邊弓箭社兵,與寇爲鄰,以戰射自衛,猶號精銳。故相龐公守邊,因其故俗,立隊伍將校,出入賞罰緩急可使。歲久法弛,復爲保甲所撓,漸不爲用。公奏爲免保甲,及兩稅折變科配,長吏以時訓勞,不報,議者惜之。 時方例廢舊人,公坐爲中書舍人,日草責降官制,直書其罪,誣以謗訕,紹聖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,尋復降一官;未至,復以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惠州。公以侍從齒嶺南編戶,獨以少子過自隨。瘴癘所侵,蠻蜑所侮,胸中泊然無所蔕芥,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,疾苦者畀之藥,殞斃者納之竁。又率眾爲二橋,以濟病涉者,惠人愛敬之。 居三年,大臣以流竄者爲未足也,四年,復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。昌化非人所居,食飲不具,藥石無有。初僦官屋以庇風雨,有司猶謂不可,則買地築室,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,爲屋三間。人不堪其憂,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爲樂。時從其父老遊,亦無間也。 元符三年,大赦北還。初徙廉再徙永,已乃復朝奉郎,提舉成都玉局觀,居從其便。公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,故官止於此。勳上輕車都尉,封武功縣開國伯,食邑九百戶。將居許,病暑暴下,中止於常。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,請老,以本官致仕,遂以不起。未終旬日,獨以諸子侍側曰:「吾生無惡,死必不墜,慎無哭泣。」以怛化問以後事,不答,湛然而逝,時七月丁亥也。公娶王氏,追封通義郡君;繼室以其女弟,封同安郡君,亦先公而卒。子三人,長曰邁,雄州防禦推官知河間縣事;次曰迨、次曰過,皆承務郎。孫男六人:簟、符、箕、籥、荃、籌。明年閏六月癸酉,葬於汝州郟城縣釣臺鄉上瑞里。 公之於文,得之於天。少與轍皆師先君,初好賈誼、陸贄書,論古今治亂,不爲空言;既而讀莊子,喟然歎息曰:「吾昔有見於中,口未能言,今見莊子,得吾心矣!」乃出中庸論,其言微妙,皆古人所未喻。嘗謂轍曰:「吾視今世學者,獨子可與我上下!」其既而謫居於黃,杜門深居,馳騁翰墨,其文一變,如川之方至,而轍瞠然不能及矣。後讀釋氏書,深悟實相,參之孔老,博辯無礙,浩然不見其涯也。先君晚歲讀易,玩其爻象,得其剛柔遠近喜怒逆順之情,以觀其詞,皆迎刃而解。作易傳,未完,疾革,命公述其志,公泣受命,卒以成書,然後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。復作論語說,時發孔氏之祕。最後居海南,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,多先儒所未達,既成三書,撫之曰:「今世要未能信,後有君子當知我矣。」至其遇事所爲詩、騷、銘、記、書、檄、論、譔,率皆過人。有東坡集四十卷、後集二十卷、奏議十五卷、內制十卷、外制三卷。公詩本似李杜,晚喜陶淵明,追和之者幾遍,凡四卷。幼而好書,老而不倦,自言不及晉人,至唐褚薛顏柳髣髴近之。平生篤於孝友,輕財好施。伯父太白早亡,子孫未立,杜氏姑卒未葬。先君沒,有遺言。公既除喪,即以禮葬姑;及當可蔭補,復以奏伯父之曾孫彭。其於人,見善稱之如恐不及,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,見義勇於敢爲而不顧其後,用此數困於世,然終不以爲恨。孔子謂:「伯夷叔齊古之賢人,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!」公實有焉。 銘曰: 蘇自欒城,西宅於眉,世有潛德,而人莫知。 猗與先君,名施四方,公幼師焉,其學以光。 出而從君,道直言忠,行險如夷,不謀其躬。 英祖擢之,神考試之,亦既知矣,而未克施。 晚侍哲皇,進以詩書,誰實間之,一斥而疏。 公心如玉,焚而不灰,不變生死,孰爲去來。 古有微言,眾說所蒙,手發其樞,恃此以終。 心之所涵,遇物則見,聲融金石,光溢雲漢。 耳目同是,舉世畢知,欲造其淵,或眩以疑。 絕學不繼,如已斷絃,百世之後,豈無其賢。 我初從公,賴以有知,撫我則兄,誨我則師。 皆遷於南,而不同歸,天實爲之,莫知我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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